2021与2022这两年,对普罗大众来说,最要紧莫过于肆虐全球的疫情。疫情最终成长为一个熊孩子,反复无常,此起彼伏。但对于我们这个家族来讲,疫情的恐怖远远比不了痛失亲人的切肤之痛……
从2021年11月到2022年3月,短短四个月时间,我们兄妹五人先后失去了严父与慈母。我们这一支从苏北迁徒到安徽的房姓人家,至少二十年没有经历过失亲之痛,长期以来,全家始终处于一个令许多家庭羡慕不已的安康而幸福的环境中。这种良好的境况成就了我们这个四代同堂的大家庭……
一直以来,我们全家在一种平安祥和之光的罩护之下,觉得很是幸运。感谢父母传给我们的良好基因,让我们忘记了危机,甚至忘记了死亡。我们误以为死亡离我们很远,以为上苍特别照顾我们,对我们另眼相看……
但事实却无情打破这一持续几十年们平静,让我们措手不及和茫然失措。如果说94岁高龄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曾经历过短暂挣扎,终于敌不过自然的法则。可母亲的离去却无论如何让人无法接受……
母亲离去时身心都非常健康,对于一位八十八岁老人来讲,身边强健,食欲大好,声音洪亮,思路清晰。唯一不好的就是双腿不便……
其实这也是近期才有症状。一生劳苦使老人家脊椎有了一定变形,从而影响血脉精络的功能。母亲希望能够做手术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手术之后那几天,一切都还正常,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母亲自己感觉良好,有说有笑,这种以为手术完全成功的错觉让母亲在喜悦中度过生命最后几天。谁能想到就在手术后第六天夜里,母亲突然感觉严重不适,陪伴母亲的二个弟弟不敢回忆那撕心裂肺的最后几个小时……
也许直到最后,母亲都没有意识到她会离开这个世界。老人家还沉浸在手术成功后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中,因为又能健步如飞,又能每天去菜市场,去超市,又能亲自下厨为孩子么做饭……
但最后时刻的巨大痛楚来得太突然,让老人家根本来不及过多思考……
也许她在大声喊痛的当口只能抽出一刹那时间自言自语: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甚至来不及想到死亡……
陪伴母亲在南京手术的大弟二弟每当讲到母亲临终前的场景总是泣不成声……
痛失慈母的痛虽然相同,但亲历母亲临终的感受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从小弟电话中得到这个可怕消息时整个人是崩溃的,根本顾不上周围行人异样的目光。仅仅从电话中得知这一噩耗就如此失常,失态。更是无法想象二个弟弟亲历母亲离世现场的心情,也许用如刀割肉或用万箭穿心来比喻都不为过吧……
父亲离世的最后也是二位弟弟亲历……而我作为长子,总是迟一步……如果不是因下岗失去工作和经济来源,如果不是生活陷入绝境而南下打工寻求活命,如果……
太多太多的如果,都是我的错么,我要向谁寻找答案……
无论如何,母亲本不该死,该死的是一种不正常,不应该,不人道的游戏规则……
作为一家大医院来说,无论术前准备或术后监控或紧急处置乃至最终处理都存在着许多不合理不合格不负责任的疏漏。仅仅一周时间,仅仅只是神经受到压迫而行走不便除此再无其他任何疾病的母亲便永远离开了我们……
医院的大门真的成了鬼门关,让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医院怎么了,它的作用在哪里……
如果这样的话,火葬场岂不成为多余……
维权是必须的,否则母亲的灵魂不安,五兄妹的心不甘。为了母亲,为了天下所有母亲,也为了让医院重新回到救死扶伤的位置上来尽一些绵薄之力,大妹和二弟作为代表,于2022年3月9日踏上了维权之路……
维权的艰难可想而知,也许需要很长过程,也许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但必须维权,何况人命关天,更何况夺去的是我们亲爱的母亲……
谁能想到手术成功的喜悦来得很快,却持续得很短。死神以更快的速度带走了我们亲爱的母亲……这种突然变故,像是从天而下的炸雷,让我们全家彻底蒙了,还没有完全从丧父的悲伤中走出的五兄妹,再次面临失去亲爱母亲的巨大打击……
母亲离去后这几天,我睡在母亲睡了多年的粽床上,对面那张床是父亲的床。两位老人以前分睡在两个房间,父亲最后几年听觉渐失,生活不方便。移到一间屋之后,母亲白天黑夜照顾父亲直到去世。现在他们都去了,人已去,景依旧。我不能面对那个位置,好像母亲仍然坐在那里和我们讲话,嗓门很大,声音洪亮……
母亲是真正的强人,在她最风华正茂的时候,父亲在运动中失去自由,她独自拖着5个孩子经历过二次下放回苏北老家。那是怎样一种情景,与其说是生活,不如说是求命……
不想多说,不愿意再提起那种绝望与苦痛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岁月……
母亲从手术治疗到术后短暂的幸福时光再到突然故去的细节不想多说,这里面的许多疑点及后来抢救不及时等等都不是这里要叙述的内容。想说的是我作为长子因下岗后南下求生二十多年与父母聚极少离太多,虽有无奈却有诸多不甘。幸好有弟妹们守在老人面前悉心照顾,没有让老人受苦,也从不感到孤独,真的要谢谢他们的付出……
唯独有一点让我沉思再三……
如果说老人在快到生命尽头时一定会感到强烈的不安全感,那么我们家族并非如此。自始至终,我们五兄妹从未因金钱而产生纠纷,亦未因谁过问得多谁过问的少而斤斤计较,可母亲为什么会……
这就不可避免地讲到钱的问题。父母都有退休金,虽不多倒也足够老人开支并有节余。即使不用孩子们出钱也完全能够应付。可是,自从父亲离世后,母亲的不安全感不踏实感却与日剧增。虽然五兄妹都明确表态,会负责到底,绝不让母亲有半点担心……可母亲始终有一种疑虑,她老人家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
想到母亲在手术前打给我的电话,至今感到纠心,心酸。那天晚上母亲打电话给在广州的我,说她经过检查可以动手术,说她想动这个手术,说这是大手术需要很多钱……我毫不犹豫表示同意,全力支持。
但接下来母亲又说:就这样决定了啊……说实话老人家这种担心完全不应该,因为没有任何人说过不负责,儿女们向来都很孝顺……为什么她就是不放心……
这些天时常想起这些,开始反思,无论如何还是我们晚辈没有做好,或者让老人感受到某种不安,某种不踏实,漫长岁月中或许某次无意中一句报怨或者赌气话,总之,虽无意,也不该。或许也有别的原因,不得而知。
父亲和母亲都是那种强硬性格,平生不愿意求人,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包括自己的儿女。他们只知道奉献,却不会去索取。儿女孝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父母眼里反倒成了一种拖累,这让人怎么说才好,唯有心痛。也许这才是疑虑的源……父母一生不愿意求人,不愿意麻烦人,甚至不愿意拖累自己的儿女……
父亲也是从来不求人,不麻烦人的性格。父亲退休时不够离休条件。仅仅只差三天,三天啊,放在谁身上也会想方设法找回这三天。要知道,退休与离休二者的待遇几乎相差一倍。什么概念?退休三十四年,少拿不止百万,这是什么概念。想当年父亲也曾出生入死,参加地方武装,打过仗,拼过命,为什么仅仅三天都不能通融,什么王八规距……
父亲读过简易师范,这在当时算高学历了,于是被选调参加主力部队任话务兵,但因战局变化延误三天未及时报到。其实责任并不在他,而是部队临时开拔没来得及通知他……
后来父亲另调地方工作……可谁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这不起眼的三天竟然成了一道天大的门坎……说到底这更是一种刁难。父亲在银行工作一辈子,只因过于耿直得罪过不少人,因为太纯粹的缘故,谁也奈何不了他。于是在他退休的时候狠狠绊上一脚……我不相信迷信,但我相信命运……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
老人一直活到九十四岁高龄。若不是摔了一跤,老人家根本不可能离开我们。父亲去世时身体各方面都很好,除了听觉不好,其他方面是能吃,能睡,思路清晰,甚至不戴眼镜也可以为老妈穿针引线……
这些日子思绪很乱,但有些久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小时候随母亲下放回老家苏北,母亲吃过多少苦,无法一一数过。那时候苏北农村那叫一个穷,冬天下着大雪,弟妹们都很小,我随母亲去几公里外集镇上卖萝卜。老家农村最常用的是一种木轮子的独轮车,走起来咯吱响,不仅难以掌握平衡,推起来也相当费力。母亲在后面推,我用一根绳子在前面拉,深一脚浅一脚到了镇上,2分钱一斤卖给莱贩子。记得那次太冷了,卖完萝卜之后母亲带我走进一家小饭馆,那里面有火炉可以取暖。我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在火上烤了烤,竟痛得大哭……
那时候粮食不够吃,晒干的红薯叶子也拿来煮粥充饥。家里通常有三种煎饼,小麦煎饼通常是我的专属,弟妹们吃玉米煎饼,最难入口的略带苦味的红薯煎饼则成了母亲的主食。今天每当想起这些,心中总有一些愧疚,但当时我也只是一个小学生,不太懂事。那时我是母亲能够用的上的唯一帮手。每当要烙制煎饼时,天没亮母亲就喊我起来和她一起推磨。磨完桨后母亲会先给我烙一大块带萝卜丝馅的煎饼让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少油无味的萝卜丝馅煎饼在当时可是一大美味啊。吃饱的我回去睡觉,母亲还要独自一人坐在土灶前将全家人半个月的煎饼一口气烙完。
当年苏北农村习惯用的土灶是极其原始和不科学的,用黄泥巴混合麦皮做成一个圆筒状,再开一个填草的口。烟囱是没有的,烧的是稻草,草灰多,效率低,烟特别大,整个灶房完全笼罩在烟气当中。母亲忙完之后,还要下地干活挣工分,干完活回来还要做一家人的饭。冬天是农闲,基本没活干,母亲却闲不下来。全家人的棉被棉衣鞋子全靠她一人用手工缝制……
母亲自小家境优越,又是独生女。在剧团当乐手的父亲死得早,留下母女俩人相依为命,但从来没有耽误过上学。颇有文化的母亲也是一个有报负的人,从苏北来到安徽,成了当时合肥省委钢厂一名车床工,后来又去铜陵铜矿工作。母亲和父亲同为苏北老乡,两家相距二十里地。他们的结合使我们这个家族在异乡土地上繁衍生息并技繁叶茂……
那时父亲在定远县银行工作,先后任职全县多亇区镇银行负责人,工作很有成就。我和大妺出生后,父母分居两地,无法同时照顾二个孩子,便把大妹送回苏北亲戚家寄养。大妹因病早夭对母亲打击很大,生怕再失去我,便毅然辞去工作,成了一名家庭妇女……母亲是个独生女,也是个大孝女。我外婆可观的家产全给了继子,继子却没有半点回报。所以,外婆一生都随父母生活,父亲对岳母也非常好,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父母是最好的榜样,所以我们五兄妹才个个都很孝顺,正直。
不一定是个成功的人,但一定是个善良的人,这是我们五兄妹的其实写照……
母亲确实是一位伟大而坚强的母亲,无法想象一个娇生惯养独生女能够在那种恶劣环境下带大五个孩子……正是那中近乎绝望的恶劣环境让母亲渐渐从一个富养女变成了强者。母亲性格的强势就是在那种咬紧牙关博命的状态下形成的,所以,这两年当母亲突然觉得行动不便之后,受到的打击也大,脾气也越来越大。因为她无法面对老年的弱,她的身体的弱无法打败精神上的强。于是她坚持自己的想法,坚定了要动一次大手术的信念,可谁能想到,这次本来很顺利的手术,却成了永诀……
通常人们会这样说,夫妻二人性格互补最好,一柔一刚最好。但我们的母亲性格强势,父亲性格也强势,正是这种强强联手造就了我们这个坚强的家族。
我们的父亲出身于普通农民家庭,兄妹九人,他在男孩中排行老三,总排行为老四。由于人口众多,家庭负担重,父亲尚未成年就开始出外谋生。参军,工作。只因性格过于耿直,运动中屡遭冲击。批斗,游街,限制自由,下农场劳动……与此同时,妻子儿女前后二次下放苏北农村……而作为长子的我,则一次又一次转学于苏北和定远之间。第一次全家下放,我始终跟母亲和弟妹们一起生活。第二次下放时我作为留城人员与父亲一起生活,许多年里,我们全家就这样分居两地,其中多少苦楚只有亲历才有深切体会。记忆中关于父亲的一切多少是有点模糊的,因为当时真正留城的只有我一人,父亲抽调农村工作队,长期在乡下工作,准确点说,我们这个家被硬生生拆成三下。我记忆中更多内容是与母亲的点点滴滴。下岗之后南下广州谋生,与父母在一起的时间短之又短,许多缺憾,许多误解,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困扰多年。不知道是不是天下父亲都对长子寄予更多厚望,总之当父子之间发生观念冲撞之后,真正造成的后果却是两败俱伤……
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终究还是一种爱子心切与恨铁不成钢。他与我的不和谐其实正是他与他父亲那种不和谐的延续。极端化思维不只是伤害对方同时也伤害自己。这种拉锯战一直持续许多年才得到冰释。那几年是我们父子间交流最多的,每次回家,俩人都是长时间促膝谈心,似乎要把多年分离失去的时间全部找回来。
这是最好的时光,属于我和父亲共同的好时光。世间好的东西太少,好时光也太短,随着年事已高,父亲也进过几次医院,渐渐地听力失聪,最后几年,父亲是在孤独中渡过的,他不愿意使用助听器,与所有的人都失去语言沟通,性格也发生很大变化。那个性格强势说一不二的父亲成了一个和蔼听话的老小孩,对谁都笑眯眯的……似乎与这个世界拉开了一段
长长的距离……
如果说父亲与长子之间是一场战争的话,此时那个长子望着空荡荡的战场,巨大的空虚临空而下……
父亲与长子之间有一个永远的谜,
父母先后离世让我们五兄妹在面对巨大悲痛之时也明白一个道理,也是现实……
原来,一直以来,死亡始终伴随左右,每个人的左右。
所谓健康,都是生命迷惑我们的假象。深层次中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我们一概不知。
2022年3月11日中午12时零3分广州花都
(附记:这篇糙文写于2022年3月8日下午南京机场候机大厅,机上不能使用手机,但不影响我用手机记事本继续写下去。下午3时许,在东方航空M∪2807航班的飞机上……万米高空之上,除了阳光什么也看不到。我想,如果有天堂,大概就是这样了。觉得一切都是虚无,生命的意义莫非如此……飞机发动机的声音盖过了世间的一切,似乎觉得这里不是人间了。人间是踏踏实实站在地上的感觉,而这里什么都没有……父亲,母亲,当你们化为白烟升上天空之后,你们已经化作了云,与云成为一体。舷窗外的云就是你们吧,儿子正在你们面前看着你们。我知道你们也看见了我,我想你们也一定能看见万米以下人间的孩子们。看到,想到,只是不能说,说不出来,不说也知道……)